送小桔到寝室楼下，梁把接下来的事井井有条地安排妥当。一切莫不如同昨日，梁一开口，饱含敬仰之情的耳鼓、眼眸乃至一颗心就“噗”地一声打开，小桔一颗小脑袋拨浪鼓似的频频点着。

算起来，两人交往也有不少时日了。可梁总是觉得这份感情差些火候，于是竟忍不住苛责起小桔的态度。她对他太顺从了，顺从得使他生了厌烦。

小桔又开始在脸上铺展开她的一脸恭顺。

“不希望我去，是吗？”

梁一问，小桔就又变成拨浪鼓似地摇头。

“要是不希望，我就不去。”

要梁这样说了以后，小桔才说：“喝酒伤身。”

却也不是要他不去。她说不出任何否定此前梁已安排好的计划的话。小桔乖巧、没有太多主意的白脸上，一对单眼皮一眨一眨的，永远交替的表情似乎是听梁说话和听梁的话。

她将头顶在梁的胸膛，在梁张开双臂以后。像一棵小树，根卧在土壤里，树枝斜出生长，触到附近的水泥墙壁。而这竟已是经过梁教导以后的了。此前，说到拥抱，她只会从头顶僵直到脚趾，杵在原地。

小桔身材扁平，也缺少了一般女孩子的风姿和灵动。要说有什么可取之处，也许就是她的单纯和对梁的一片真心罢。

她的头触碰在梁前胸，留下小小的压力。一只手在一侧的背包里摸索，然后朝梁摊开手掌，一叠纯色的袜子打好捆立在手心。

“哦”，梁回过神来，那是周末的事了，他从街上买运动鞋回来，猛地想起一件事般自言自语了一句，“哎呀，到底忘记买袜子。”因小桔恰巧有事不能同往的缘故，无人提醒他。

小桔果然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给我的？”梁问。

“嗯。”小桔轻声答。

她解释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只觉与你的鞋子比较搭。”

袜子是深深浅浅的灰色的几双，被小桔的一只白手托着，在阳光的映射下，手和袜子都显得干净的透亮，又纯粹，正是小桔的写照。梁想，这姑娘很贴心，又简简单单的从不对他有什么要求。又很顺从，梁总想得起“顺从”这个词，然后把它置于一边，忘掉。

梁还有一年就要离开学校了。

梁每次走在这条送接小桔进出寝室楼的石子路，总有来往的小女生们向他打招呼，多半他都没有印象。只是时日久了，梁养成了习惯，只要有人注视他超出两秒钟，他就跟对方用力地点上一次头，像是郑重地打过了一个招呼，然后假装忙碌的匆匆走过。

他偶然与一个哥们搞起来社团，哥们很卖力，活动有声有色，事业蒸蒸日上。新学年纳新的那天，来听宣讲的大一新生坐满了整整一个大号阶梯教室。梁被推到台前，漫不经心地展示着他刻苦准备过的讲稿，效果极好。会后，他被层层学弟学妹拦截，美其名曰：向他请教。几个回合下来，连他自己都信了，他就是成熟稳重又自信幽默。

自此，“骚扰”他的女生不断。最多的时候，他同时应付几个比自己小一两届的小学妹，还要兼顾同系的两个女生的暧昧。他一直以他的低调、谦和和貌似的正直，良好的驾驭着。

直到小桔的出现才打破了梁感情世界里的这种平衡。

小桔是在六级考试后的几天出现在梁面前的。由于长相干净、衣着大方得体，梁被她拦下时不仅没有阻止其继续说下去的理由，而且还把她带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小桔说：“我们认识一下好吗？”

梁说：“现在认识了。”

小桔说：“朋友，那种。”

梁说：“就做朋友那种。”

小桔似乎急了，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桔的白脸上，多了些用力的颜色，丰富起来。这是小桔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梁显露她的倔强。梁拒绝过很多不够喜欢的姑娘，不太烦的就维持在暧昧线上。虽则看上去像是几支箭早已悬在弦上，但实际上梁知道，长久以来都不曾有让他下得了决心陷入恋爱状态的女生。小桔其实也不是，小桔绝非他的一见钟情，是小桔出现的时间刚刚好打动了梁，在他毕业前的最后一年里，他想静下心来谈一场恋爱了。

梁回答小桔说：“我考虑考虑你的这个意思。”

虽这么说，梁心中却是想着，至少他并不反感恋爱这件事是与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小桔趁他不备结了帐单。这一举动令梁慌乱了手脚，只好作为补偿的说，下次我请你。于是，有了下次和下下次、下下下次。梁也没想到他的恋爱会是以此作为开始。

小桔事实上只比梁低了一个年级，只是因装扮简单而像刚入校门的新生。

梁最想听她说的还是为什么她会喜欢上他这件事。心里明明准备好了答案，却也愿意去听她以女生的视角讲述。

但小桔说她并不知晓他的社团和他引以为豪的几次演说。小桔说，她喜欢上梁是因为他像她喜欢看的一部电视剧的男主角。长相与气质都像。听了这些，梁不禁一愣，失望感顿生。后来小桔特意找来这位男主角的剧照兴冲冲地让他看。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长得像某位明星，梁却提不起兴趣，也并不觉得哪里相像。

几次约会梁都会顺便把小桔拉进学校外的一间川菜馆，吃水煮鱼。他自己可以吃下整整一盆。小桔就点一个清爽的拌菜坐在对面陪着他。结账的仍是小桔，仿佛家教严明，不允许自己占得半点便宜。

梁往小桔碗里夹水煮鱼，然后看小桔拧着眉一小口一小口吃掉。

“能吃辣的吗。”

每次梁问小桔意见，小桔总是瞪着她的单眼皮说出“你吃什么，我即吃什么”的顺从。

梁就一再地把小桔拉进这家川菜馆，一再地面对一盆浮满红色辣椒的水煮鱼。

小桔待他恭如皇帝。

梁说他最喜欢课间倚在走廊栏杆抽支烟，听走廊里的嬉闹，看来往人群。第二天起小桔便出现在梁观看的人群里。两堂大课间的休息正过到一半，梁站在二楼向下望，于是让他看到，小桔一路跑来，一路大口喘息。她说她只是为了看他，也让他看见。话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即到了时间返回。梁把她送到教学楼外。小桔给他指着说，她是在那么远那么远的那个楼里上课。

“不是早上才一起吃过饭吗，就这么想要见我？”

以后的每一次，梁都是如此问她，是逗她，却也不能说不是心中疑窦。

一日，梁照例把小桔送出教学楼，天色瞬乎深沉了，天边响起一长排巨大的滚雷。梁几乎是下意识地掩住小桔的双耳。真像世界末日。他们无声地向前走，梁两指间夹着的烟蒂燃到手指，他感到他们仿佛已经一起走过天荒地老。

怪只怪梁哥们们的几句玩笑话。

女朋友嘛用后即弃，速战速决。梁可不要拖后腿哟。

梁明知道自己与小桔的进度尚不至此。但还是趁着酒醉对小桔提出了一起过夜的要求。

小桔没有立即拒绝他，只是发愣地立在原地。她往日的顺服使她此次的沉默有了意想不到的威慑力。

梁酒醒三分。

梁为了向小桔弥补自己的这次“酒后失言”，特地带她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韩国料理店。找了个名头说是庆祝交往多久多久，并且抢在小桔之前付了账。梁放下心来吃着烤肉，岂料小桔的同学琳的出现成为当天的意外状况。

小桔客气的向旁边坐去，把梁对面的座位让出来。琳一面大咧咧地坐下，一面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琳居然喊出他的名字，梁学长，花枝烂颤。梁一下子意识到，在通往小桔寝室楼的那条小路上，他曾用无数个假装认识的点头回复过这种笑容和称呼。梁的目光寒暄地扫过琳，琳懂得时刻展现自己的优势，笑容和圆鼓鼓的胸部。

小桔一如既往吃得很少甚至更少，琳说自己此前已经吃饱，但还是经不住小桔和梁的美意劝说，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琳一边眉飞色舞地回顾初见梁时，梁在台上的风采。几百人的大阶梯教室，上空回荡的都是梁的风趣幽默。

期间，梁有意无意地打断了她一次。琳嗔怒，撒娇似的要求挽回这个话题，说：“我还没说完呢。”梁只好绅士地说：“你说你说。”

送小桔回寝室的路上，小桔问梁为什么从不对她说起这件事呢，害她什么都不知道。梁说，都过了那么久的事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小桔说：“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吧。像刚才，琳见你那么激动。”

小桔又说：“为什么会答应跟我交往呢。”最后她好像又联想起之前过夜的事说：“是因为我呆呆的好骗么。”

梁在一旁竟讲不出半句解释的话，怎么说好呢，本来也许是的，但慢慢变得不是了。

情况比吃饭前变得更加棘手，梁开始怨恨起曾经那些过度的“经历”，时至今日还来扰乱他的恋爱。

与几个哥们出去喝酒。其中一个很爱逗饭店女服务员，用家乡话点菜，服务员听不懂报了南辕北辙的菜名，大家听得哈哈大笑。

梁要退出社团了，哥们本人也要退位，把自己一手创立的社团交给下一届的小孩们。于是就是喝酒，梁想着那些曾给自己带来莫大关注度的演说也终将一并逝去，确实不忍唏嘘。

社团。干杯。再干杯。敬过若干轮的酒，和听到起腻的豪言和壮语。终于撑到酒喝过大半，梁提出要先行一步。

哥几个说：“疗伤行动还没全面展开呢。”

早就料到他们会疯很久，梁出来前已经帮小桔安排好，稍早点下自习吧，一个人回寝室要小心些。

口中的啤酒更加难喝，滑溜溜的水煮鱼的记忆趁机沁上味蕾。又软、又嫩、白皙鲜滑的鱼肉的滋味，一盆盆挑净了辣椒的水煮鱼正等待着他拔出筷子，对面坐的是恬静、温润的小桔，光是脑中图景已足以令人沉醉。酒还在往腔子里灌，梁还在拖拖拉拉地辞别，哥们们还在说什么也不放他走，麻麻烦烦。脑中相交替的是他的水煮鱼，他的小桔，又白，又嫩，纠纠缠缠，直到他再也分不清楚。

哥几个说：“让弟妹一起来玩啊。”

梁摆摆手，“不了不了”，他要回去了。

一个醉鬼抢了他的手机，几个人凑过去，对着话筒乱讲一通。梁又是被逼到咽下许多酒，才抢回手机，踉跄而出。

一口气跑上图书馆七楼，想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小桔面前。吓她一跳。然后强制她立刻结束自习，拉着她跑到学校路灯下，走最漫长迂回的小路回寝室楼。

小桔惯常的座位上没有人，这是鲜少发生的事。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像是没有来过又像是提前离开然后再也不回来。

从自习室退出，梁拨了小桔的手机。

“在做什么呢？”

小桔说：“在上自习。”

挂断梁的电话。这也是第一次。

躺到床上，梁在酒醉和头痛中迷迷糊糊地想了小桔一整个晚上。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不必说他也知道她是紧张的，因为在他手中她连最后一节的手指都是绷直的。他故意迈了大步子走，然后看她一面慌乱的加快步速，一面又妄图与他迈一致的左右脚。

在这校园里的乐趣除了社团恐怕也只剩下逗小桔了吧。留下了这个印象，梁在晕晕乎乎中无限接近睡眠。

第二天，小桔没有等在寝室楼下，没有与梁一起吃早餐。

两堂大课的课间休息也没有跑去看他。梁不再打得通小桔的手机，只感到事情转变得令他措手不及。

堵在小桔曾指给他的“最远教学楼”的路上。小桔脸上的一对单眼皮赤红肿胀。像一个正义的女性，说着自己拒绝被玩弄。梁告诉她说，他从没这么想过，怎么会这么想他呢。小桔口中一字一句复述了梁哥们曾对梁的“谆谆教导”—— 速战速决，不要拖组织后腿呦。梁在心中大叫一声“混蛋”，他真是太委屈了，他们醉酒后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呢？小桔说，这不该叫作酒后真言吗。这句话给了梁机会，向她进行哄骗性教育。

在梁使出十二万分解数作出辩白后，小桔离开了。

新的学年。梁依然频繁往来于女生寝室楼前的这条石子路。因为社团的缘故，路上认识他的女生一下子全没了。只有琳偶尔出现，保持夸张的热情与他打招呼。搬寝室、做扫除……因为琳的情报，梁始终站在追求小桔的第一线。

梁知道，小桔对他这个“电视剧男主角”失望透顶，迷恋荡然无存。因为她不再好说话，也不再听话。

梁依然持续地、长久地出现在这条小路上，为了把小桔追回来，也为了守护他大学时代最初的爱情和最后的美好。他甚至去看了那部电视剧，准备向小桔罗列出自己与男主角从外形气质到性格禀赋的若干条相像之处。但是在这之前，他想自己急需通过小桔考察的是：他并不是个色狼。

到这里，梁才觉得自己的恋爱圆满了。

后记：

越是得不到的，你就越想得到；越是轻易得到的，反而不懂得珍惜。爱情关乎身体与心灵的距离，而距离是一门高深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