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游戏

我是林斌。

那天凌晨，我搭乘倒9重回到5月20日。下车以后，我绞尽脑汁想着办法，一个可以拯救旅弘的办法。于是我想到了小巷前的社会青年。我知道隔壁班有个小混混认识他们。中午放学时，我在学校附近的游艺厅里找到了站在那几个社会青年身旁的他。

我谄媚地称他为大哥，恳求他帮我一件事。

"今天下午放学，我和我旁边的同学站在鱼蛋档前时，就劳你和你兄弟大驾，勒索我们吧，保证不会让你们空手回去。这家伙背信弃义，我低声下气、忸怩作态，忍耐至今就是想等你们帮我报这个仇。你帮我做的事，必将让你的大名在我们同学之中更加如雷贯耳！"

"哼！"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他歪着头，一字一顿地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再说，若是有假，我还跑得了？"

我和他双目对视，都在等着对方先笑。要是来个三百六十度旋转视角，就黑道片十足了。

他先笑了。他的确履行了诺言。我还告诉父母晚上旅弘陪我去图书馆看书。这是我沾沾自喜的点睛之笔。

第二天也就是第二个5月21日，我发现那个小混混——后来才知道别人都叫他阿棠——竟热切地把我当成了他的追随者了。他下课叫我出走廊，问我今晚去不去泡迪斯科。我则含糊其词。电光火石，首次见到倒9那晚在迪斯科的情景我已全然忘却了，如同只在梦里出现过。神秘和新奇致命地吸引着我。

倒9也许还停在那儿吧，为何不尝试一下新的生活呢？晚上我跟爸妈讲去文具店买作业本，心想要是不见倒9我就马上折回家。然而如我所愿，倒9仍停在小巷站前街灯下，似乎永远守候着我。

迪斯科舞池里的人们随着音乐狂舞着腰肢，各色霓虹灯旋转激射，照在奇装异服上又反射出异样的光芒。周围似乎漂浮弥漫着黑色的烟雾。我就像走进一个迷幻的世界。人们的脸全然不见，没有明眸皓齿不见花容月貌，我仿佛想象每个人的脸都已被狂欢扭曲得狰狞。

走了几圈，才找到靠在血红色沙发上的阿棠他们。啤酒瓶像蜂窝一样排放在桌子上，桌上还有几碟薯片、几盅骰子。我微笑着，躬身在外边的空位处坐下。

"阿棠，有没有杯子呀？"我脱口而出，立刻发觉自己说错话了。旁边几个女生咯咯地笑着。阿棠也哈哈大笑起来。"呵呵，玩笑而已"我抓住一瓶啤酒的瓶颈，小心翼翼地举起来，苦涩的液体入口化成泡沫，一股浓烈的香味涌上鼻腔，但就是品不出任何甘甜。座位处的灯光柔和多了，眼睛也更加适应这黑暗。

"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耳旁一个轻柔的声音问道。

"林斌。你呢？"我放下酒瓶。她的长发被手中举起的鸡尾酒映照泛蓝，凝视着我的那双澄澈的双眸更是如碧水蓝天。

"我叫晓碧"她微笑着回答。

节奏感强烈的DJ震荡着耳膜，大家起劲地说笑着，围在一起猜拳，玩大话骰。我居然全然忘却了父母的担忧，从没想过他们是如何心急如焚，如何四处询问无果，如何向着警察掩面哭泣。而我一声失陪出门搭车，又梦幻般重回昨天。我注意到，司机伯伯形容消瘦，头发也好像稀疏了不少。

又一次回到过去，事物都为我倒带。当我饶有趣味地静观周围的人们时，发现他们的行为没有变化，只是细致的动作上有着细微的不同。然而如果我加入其中，事物仍又变得难以预测。我的认知渐渐被模糊。我开始相信，只有我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仿佛是我的一个三维游戏。

旅弘像昨天一样来向我请教，我却已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于是我便没有应阿棠的约。爸妈则说要到外地出差，大概要一周才回来。

时间终于走上正轨。5月22日的早读课，当时班老师那副猴子屁股一样的脸我真会一辈子记得，太该死了。他居然要给我们听写今天才准备教的内容，要是默不出来就要把以前的所有重点都抄一遍。我把政治书摊开，放在膝盖上，心里已打好了如意算盘。

这大概是他今学期第六、七次罚我们抄书的样子，抄量每次都有增无减。我想，在我的世界里，我要第一次杀杀他的威风。

"好！你们这群猴崽，不背书就给我抄！除了林斌，其他人好好地把整本书的重点在白纸上抄一遍，周五下午放学前交给我！"就在他用黑帮老大的口气说完这话之后，我站起身，对他一直的恶劣行径斥责了一番。当然，我不会忘记校长是肯定不同意体罚的。

我挺直了腰和他对峙了数秒，他圆睁的怒目盯着我，眼中满是阴谋被挫败的恼怒。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玩家，利用林斌这一角色的属性，对一个邪恶BOSS进行了出色的压制。

四座的表现在我的余光中展现无余，我已经胜利了。班老师最后说的那句话的内容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那姑且当做我的胜利凯歌吧。

5月23日，我早已打算逃课，校园生活远不能满足我了，摆脱学校的束缚，乐事根本不计其数。更何况我有无限的金钱和时间呢？每想到这一点我都心猿意马，行为越来越大胆。记不清多少个23、24、25日，每天饱尝美味，沉溺电子游戏，抑或跟着阿棠和他的一伙弟兄在外风花雪月。记不清多少晚踏上倒9的梯级，就跟坐普通公交车一样，一遍一遍地穿梭那时空的光影游廊。

日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用处；辛苦饲养多年的猪仔钱罐被一次次打碎；记不清哪一天，回到学校为民请愿的我做了多少乖孩子林斌大概想都没想过的事，是的，那个身份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23、24、25三日的"存档"终于玩腻了，于是我便开始了新的一日。那天晚上，阿棠他们带我去卡拉OK，又见到了迪斯科里的那个女孩晓碧。她身材颀长，容貌清秀，乌黑的秀发使她的皮肤显得那么洁白，歌声更是宛如天籁。在与她的交谈中，我才得知她最近才从她家乡转学到这里，父母让她在这里上学，在学校寄宿。她说总觉得自己在班里很不合群，还说我是这里第一个称赞她歌喉的人。

就这样，我和她便打开了话匣子。我装得郑重其事地跟她说："如果你发现你的生活是一个虚幻的游戏，你会怎样做？"

"生活在我看来就很虚幻。"她扭过头来，说。她的脸上徒增了点淡淡的哀愁。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突然，我发觉她紧皱眉头，神情仿佛变得异常痛苦。她拿起手袋，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连忙追上前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去个洗手间而已！"

"怎么可能？你的样子好像很痛苦呀！"我追着她，一直到洗手间的大镜子前。

她打开手袋，慌乱地翻找着什么，终于，她颤抖的手捧出一个银晃晃的扁平盒子，一打开，里面放着一个注射器和一小瓶药水。

我惊讶得瞠目结舌。当注射器的针头扎进她修长的手臂的时候，我的胃只觉一阵翻江倒海。我扭过头去，不忍心再看到。我听见晓碧合上盒子，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她的手肘支在洗手盘上，捂着脸呜咽起来。我望着面前这个泪人儿，仿佛强烈地感受到她的痛苦与懊悔。

"你是如此的完美，简直就是上天的宠儿呀！为什么要……"

"我也是被他们逼迫的啊，从结识他们开始就注定了……这个命运。"

她又咽了一口口水，说："林斌，回去吧，回到你原来的生活，回去你的同学那儿！"

当生活沦为游戏，一切拥有都是虚幻的，渴望拥有更多的虚幻来满足自己时，生活又更深地沦为了游戏。

我没有应答，低头走出了洗手间，鬼使神差地再次走进了卡拉ok房。我打开门的瞬间，每个人都像望向我，然后又马上把目光移开。我回到座位坐下，阿棠靠过来往我的杯子里添了些红酒，原本澄澈的红色水晶一下子变得浑浊。

我举起杯子，里面的涡流仿佛冲击着我的心灵，水晶中的粉尘慢慢聚合成龇牙咧嘴的恶魔的脸庞："你不是想尝试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么，还什么好顾虑的？"

"但那可是……"

"有什么所谓，你有无限的青春，你的生命也是虚幻的。

"你大可以重新来过！"

"不……不……"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这是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我决不想让它们变成虚幻，我不忍心这样糟蹋它们。之前我仿佛觉得自己拥有一切，但我其实一贫如洗。

我放下了酒杯。阿棠好像有点恼怒，对我说："林斌，你怎么不喝呀？"

周围的人都像饿狼一样盯着我这个食物，恶魔的头颅已经从杯子里钻了出来，藕断丝连一样在空中晃动着。

"你还不是已经糟蹋过你的拥有？

"你还想自欺欺人？！"恶魔扭动着没有下体的身子一再挑衅。

我终于按捺不住，突然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掀翻面前的桌子，魔鬼随着红水晶落地绽开惨叫一声。我立马几个箭步径直冲向了门口。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已经"砰"地甩上了门。只听身后有人大声喊着："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等着！"

逃出了卡拉OK，我没命地奔跑着，奔向那小巷前的车站。我将要搭乘我的方舟，从灭绝的洪水中逃离。

一开始我没命地奔跑着，"你给我等着！"这个声音一直尾随着我，如同身后有恶魔席卷鬼火如影随形。但我终于越跑越兴奋，街灯的光晕一阵阵向我袭来，我全然不觉自己已筋疲力尽。

转角！车站就在后面！我鼓起勇气猛地扭头望向身后，街道空寂，阿棠他们原来根本没有追上来，也没有什么恶魔。

然而就在这时，正当我一闪身跳进墙角，命运的一记重拳朝我咧着嘴巴的脸打来，我突然只觉一阵窒息，身子像撞在一堵透明的墙壁上——小巷前竟空空如也！

天哪！这时候的我哪里能承受这样的打击！我原来以为会永远守候我的倒9，现在居然不在了！在这最后的时刻！

我摇摇摆摆地往墙壁一靠，任由身子擦着墙壁下滑，一股脑儿地坐到地上。是我看不见它了吗？于是我使劲地揉着自己凡人的眼睛，希冀看到奇迹出现。我的心彻底地碎了，也许倒9真的离开了。

我开始幻想自己只是生病了没有去上学，幻想从来没有过倒9，幻想着父母正在家里心急如焚。但白日梦很快破灭了。事实是我回不到学校去，也见不到晓碧了，无论新生活还是旧生活都离我远去。街道上这时候空无一人，阒无声息。我出现了幻觉，创世纪里描绘的洪水汹涌澎湃地直向我卷来，铺天盖地的巨浪在咫尺之遥，张着巨口要把我吞噬。我茕茕孑立。

我孑然一身。